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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北方诸民族研究始末 朱学源 (中国论坛)

作者: 朱源, 发表于: 星期五, 一月 02, 2015, 12:43 (3616天前) @ 朱源

朱学渊《秦始皇是说蒙古话的女真人》增订电子版

第一篇 中国北方诸族研究始末

中国北方诸族对人类历史进程的影响是巨大的。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
玉成了他们坚韧不拔的意志、卓越的军事才能和杰出的统治艺术。对
东西方文明社会持续数千年的激烈撞击,使他们的活动成为世界历史
中最精彩和诱人的部分;而中国则承担了记载他们的史迹的最重要的
责任。在过去的六、七年中,我着手了北方民族的语言信息的解析,
以及他们与东西方民族血缘关联的研究,即:寻找他们的“源”,和
辨析他们的“流”。

人类之初是从事游牧和渔猎活动的,中国北方诸族的祖先都是从中原
出走的游牧和渔猎部落。它们在草原地带获得了巨大的迁徙能力;而
所谓“西戎”或是直接出自中原,或是由“东夷”、“北狄”转徙而成。
东夷、北狄、西戎与中原民族的同源关系,正是今世通古斯、蒙古、
突厥语的成分,在汉语中举足轻重的原因。

然而,北方诸族的许多征伐活动都被移接到其它人种名下去了。纪元
前出现在东欧和近东的 Cimmerian、Scythian、Sarmatae人,都被《大
英百科全书》说成是伊朗人种的游牧部落;那些出自河西走廊的月氏
和乌孙民族也被指认为印欧人种。我则以语言线索为这些人类集团寻
到了源头:它们也是史前期出自中原的戎狄民族。

所谓“民族”,实有“血族”和“语族”之分。远古时部落隔绝、人
口稀少和近亲遗传,使人类的体征和语言发生分离。上古语言往往是
在血缘集团内发育完备的,那时血族和语族是一致的。到人类生产和
迁徙能力增强时,血缘开始在较大范围内交叉,远缘繁殖又使人类体
质和智力发生飞跃。而在“强势部落”和“强势语言”的影响下,一
些大规模的民族,实为语族开始形成,血族的概念则渐渐淡漠。例如
汉族就是一个语族,其血缘则早已无法辨析。概言之,人类之初是处
于离析的状态,而近世则处在融合的趋势中。

今天基因科学如此进步,人类生理、病理和遗传等艰深问题的解决,
都指日可待;而人类对自身由来的认识,却遥遥无期。近一万年人类
的活动只是它的历史的最后几页,而我们对它的理解则是千头万绪。
从生命科学的成果来看,不同人类种属间的基因区别极其微小,而且
这种微弱差异又被人类融合的过程稀释到难以察觉的程度。因此,那
些包括传说在内的历史记载,必然包含了解决上述课题的语言线索;
人文科学在自然科学的强势进展面前,仍然保有不可与缺的一席之
地。

涉及人类学和语言学的北方诸族研究,是西学东渐后才在中国展开
的。然而,外人治中国史有条件的限制,中国人理自家史又有传统的
束缚。双方虽然有不少成果,但总体却是不尽令人满意的。尽管如此,
法人伯希和,俄人巴托尔德,日人白鸟库吉等,以及国人洪钧、屠寄、
王国维、陈垣、陈寅恪、岑仲勉等,都有专精的见解和著述。

我自幼对这些问题有着浓厚的兴趣,然而脑子里也只是一片混沌,而
且从来没有解决这些问题的打算。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将我引上了这
项研究的不归之路。一九九六年夏天,为识得一个蒙古字之读音,打
电话给蒙古国驻华盛顿大使馆求教,商务参赞纳兰胡(意为“太阳之
子”)先生竟与我闲聊了两个多钟头。纳兰胡之父是驻节原苏联的外
交官,因此他长在俄罗斯,受业于莫斯科大学,英俄两语俱佳;其岳
父又是鲜卑史专家,耳濡目染,对于史学亦颇有见解。他告诉我匈牙
利语与蒙古语很接近,还说匈牙利国内年轻的一代,正在与传统势力
斗争,认为他们的祖先是来自蒙古的。

纳兰胡寄来一九九五年二月六日《华盛顿邮报》一篇题为 Hungry of
Their Roots 的文章,说的是匈牙利的寻根热潮。Hungary(匈牙利)
与 Hungry(饥渴)仅一字之差,该标题实际是英文文字游戏。这篇
〈饥渴〉文章说:

在共产主义的年代里,苏联学者支持匈牙利和芬兰民族是源自于
苏联境内的乌拉尔山地区,因为这个假设或多或少有利于将匈牙
利套在苏联的轨道上。但是,新的研究已经开始质疑这个假设,
匈牙利人正在朝更远的东方去寻找他们的文化之源。

这篇文章引起了我的好奇。公道地说,前苏联学者的纯学术态度是高
尚的。匈牙利和芬兰民族发源于乌拉尔山的理论,是源于西欧学者的
早期研究,后来才为芬兰学者认同,目前则为一些匈牙利和西方学者
坚持。对于这个学术观点,前苏联学者也没有表现出更高的热情。

比如,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匈裔犹太人学者 Denis Sinor很早移居西方,
但他是上述观点的“权威”支持者之一。布达佩斯罗兰大学 Gy. Kara
教授,以及《大英百科全书》也都在鼓吹这种理论。如果说这都是为
前苏联的政治服务,显然是荒谬的。客观一点说,《邮报》是用“戴
红帽子”方法,为匈牙利的一代新人,发他们对行将逝去的一代学术
专制的怨忿。

〈饥渴〉一文描绘了一群匈牙利大学生,学习的“中亚学”的热潮,
和罗兰大学里的藏语和蒙语课堂爆满的情景。这篇报导表现美国大报
记者善于速成的聪明才智,它不失精确地介绍了 Magyar(读“马扎
尔”,即匈牙利)人从东方闯进喀尔巴阡盆地的那段已知历史,以及
关于 Magyar 人未知祖源的种种说法。它说:

一九八六年,中国政府允许匈牙利学者回到乌鲁木齐以东三十英
里处的墓地从事进行研究。……匈牙利学者在那里发掘了一千二
百座墓葬,他们这些发现出土的文物与九至十世纪间的匈牙利墓
葬物相似,墓中陪葬武器的排列,掩埋的方式,以及文字书写的
形式均相一致。著名的匈牙利民族学者基思利说:”这些地方竟埋
藏了人们从未领略过的秘密。”

在离墓地不远的地方(按:实际是在甘肃省),基思利和其它学者
们碰到了一个人数很少的,在中国被称为“裕固”的民族,它与
新疆地区也使用突厥语的维吾尔族有所不同。科学家们发现,这
个人数仅九千人的的裕固族的七十三首民歌,都是五音阶的;那
些被世界著名作曲家巴托克普及了的匈牙利民歌也都是用五音阶
作成的。(按:这个结果是中国音乐学家杜亚雄教授首先发现的)

基思利说:“我们找到了最后一个会唱这些民歌的妇女,她唱得就
象和我们匈牙利人一模一样”。基思利还说,裕固族在若干个世纪
以前就皈依了伊斯兰教,却依然保存了萨满教的巫医治病的传统。
他们所用的念咒语的方式,在十一世纪以前尚未接受基督教的匈
牙利也很普遍。基思利说:“我们认为我们已经寻到了自己的根,
但是我们必须回来反复的确证它”。基思利说,他认为古匈牙利人
不迟于五世纪才离开新疆地区,以后则一路走走停停,经过了几
个世纪,中途又融入了古芬兰人,演变了他们原先的语言,最后
才到达他们今天欧洲的家。

文章还说:

一个名叫尤迪特·色楞格的专修蒙古语的女生,几年前去蒙古,
她感到两种人民间有无形的联系。她在乌蓝巴托结识了她后来的
丈夫,他们一起回到布达佩斯,都在该大学里做研究。她说:“我
知道匈牙利人不是欧洲人,我们有许多与亚洲人共同的东西,特
别是与蒙古人。”

Magyar 人的先祖肯定是从东方迁移来的民族集团。如果他们还是一
副亚洲人的样子,问题可能会变得索然无味。也正是因为他们的那种
“西方人”的外形,和“东方人”的内涵,及曾经游牧于欧亚草原的
无可奉告的历史,使得假设可以更为大胆,而求证则必须甚为小心。
然而,除去科学性以外,还往往牵涉人们的感情;蓝色的多瑙河畔的
人们,是否会苦思:难道我们会是来自苦旱的蒙古高原的吗?难道我
们的祖先是那些高颧塌鼻的蒙古人吗?

〈饥渴〉说基思利教授认为裕固族可能与他们同根;色楞格女士却更
认同蒙古人。裕固族是回纥的后代,他们是在公元840年后才从蒙古
高原中部迁徙到甘肃地区的;而今天的蒙古民族是在十三世纪以成吉
思汗的蒙古部为核心融合成的。匈牙利人在九世纪末进入中欧前,还
曾在草原上游荡了几百年。如果回纥是其祖,他们应出自蒙古高原;
如果蒙古是其宗,他们则应来自呼伦贝尔大兴安岭地方。

经此番启迪,我兴致大发。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就比较完了半本《英
匈字典》和《英蒙字典》,轻而易举地发现了数百个完全相同的对应
辞汇,当时我几乎已经认定匈牙利人与蒙古民族同源,并准备要写一
篇论文了。然而又一偶然事件改变了我的思路和结论。

一九九六年感恩节,我去洛杉玑省亲,在一家中国书店掘得一部《金
史》。该书最后一篇〈国语解〉罗列了七十七个女真辞汇,经过几个
星期的揣摸,竟发现女真语比蒙古语还更接近匈牙利语。我开始意识
到匈牙利族名 Magyar(马扎尔)就是女真满族的祖名“靺鞨”(亦作
“靺羯”),他们与满族是同源的。以后又发现了支持这个结论的大量
语言证据,一九九七年夏,终于作就了平生第一篇史学论文〈Magyar
人的远东祖源〉。

文章写成后,先寄给史学家唐德刚先生,德刚先生文章闻名天下,年
过八旬而又谐趣风生。据唐夫人说,他接到文章一口气就读完了。唐
先生在电话里,用极重的合肥话与我长谈,他说:“你的文章是一篇
绝好博士论文”,他说自己也曾有过 Magyar即“靺鞨”的想法,可
惜没有深入下去。

受此鼓励,把文章寄给中国国内杂志,却遭遇了重重的困难。非议如
“不合体例”,或“未曾听说”,或“某字拼法有误”,或“匈牙利会
有什么反映”,或“洋人有如何看法”云云;怕见笑于世界,受讥于
学界。总之,无自信乃我民族之劣质也。所幸,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
研究所中亚问题专家余太山教授,不仅予我许多鼓励,还竭力四方推
荐。他的热情和真挚,令人感佩。

老朋友赵忠贤教授(物理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得悉我的文章得不
到发表,颇为叹惜地说到他的一位研究生发现了一个经验公式,只需
有几个数据,便可确定某种物质是否可能有高温超导性,在有所舍取
后再行实验,既省钱又省事。该生投稿《中国科学》,竟因“理论不
完善”被拒。他转投美国《应用物理》,却立即被录用。现在这个公
式已被各国同行广泛使用。由此可见,中国之学术还在“但求无过”
的困境中徘徊。

民族研究所所长郝时远教授主编的《世界民族》杂志,于一九九八年
第二期刊登了这篇长文。后来《文史》、《欧亚学刊》、《西北民族研究》、
《满语研究》刊出了若干后续文章。一九九九年,韩国、芬兰、土耳
其学者主编的《国际中亚研究》(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entral Asian
Studies)全文发表了它的英文稿。二○○一年在布达佩斯讲演引起了
匈牙利学界的高度重视;是年底该国 TURAN 杂志又将它译成匈牙
利语全文刊出。显然,任何学术成果的认识和传播,都是要消磨时间
和耐心的。

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秘书长、中华书局汉学编辑室主任柴剑虹教授,
很早就与我约稿成书。但线索一旦展开,潮思如涌,很不容易收敛;
有的文章杀青了,又言犹未尽。拖了很久才决心打住,给自己留了一
条出路。二○○二年五月拙著《中国北方诸族的源流》以《世界汉学
论丛》之一部面世了。

同年六月一日,我去纽约参加司马璐先生召集的“胡适之讨论会”,
结识了主讲人周策纵教授。策纵先生是德刚先生的挚友,第二天我们
同车往访四月间中风,脑部受损的德刚先生,开门时他竟问周先生:
“你找哪一位?”这钩起我心中一番酸楚。毕竟一代文豪睿智犹存,
入座后就记忆恢复,妙语连珠了,谈的都是名人昔事,唐夫人吴昭文
女士说交谈有助病人康复。回来的路上我把书稿给了周先生,他一路
就读了起来。我说准备出一本“繁体本”,希望他能写一篇序言,他
说“文债”太多,不知有无时间,回去再细读一遍。可这一“细读”,
就耗去了周先生四个多月的时间,他不仅把书中的错字别字,文句缺
失,注释编理的问题一一找了出来,还“刁难”了我许多问题。

是年十月间,八六高龄而虚怀若谷的周策纵先生,才一丝不苟地将〈原
族《中国北方诸族的源流》序〉作就了。文中将突厥民族“以箭汇族”
的部落结构,和满洲以“牛录”(满语之“箭”)为元胞的“八旗”组
织,与甲骨文的“族”字是“旗下集矢”的现象融会贯通,指出北方
诸族的确是从中原出走的。学术大师的这种集文字学、历史学、民族
学的高瞻远瞩,自是我辈灵感与学力之所不及的了。二○○三年,北
京《读书》杂志和台北台湾《历史月刊》分别刊登了他的这篇文章。

中国传统学术和西方学术间的区别在于目标之差异。几千年来,中国
读书人都是以训练背诵和注释经典的能力,来达到做官行政的终极目
标;结果往往是学罐满盈,而见地不足。然则,西方学者却能大胆假
设,虽时有疏于求证的结论,而探新的优势倒在他们的手中。就北方
诸族研究而言,中国史料有必须被征引的机会,而中国学者之说却难
有登堂之誉。面对西人的大胆宏论,国人只有求证的本份。

中国传统学术的弊端,可从古代学者颜师古和胡三省的名字看出端
倪,“师古”有杜绝创新之意;“三省”有主观唯心之嫌。这种传统决
定了中华文明有前期的灿烂,继而有后期的守拙。近百年来,在西方
学术进取优势面前,我国学者缺乏自信;精通西学方法者少,而迷信
西学结论者多。历史、语言、人类学的研究,则在“传统的”和“别
人的”双重游戏规则中,纠缠于咀嚼式的考据。那些本该由自己作出
判断的重大课题,却都谦让给别人去说了。

比如,由于汉字系统非表音的性征,使“语言学”和“文字学”的分
野在中国长期未能界定。西方科学方法入传以后,这一问题仍未理顺。
瑞典学者高本汉构拟的汉语“上古音”又夸大了汉语语音的变化。然
而,这些尚待检验的假设又成枷锁,使我国学界对汉语语音的延续性
愈具疑虑,对上古文字语音记载,或怀疑一切,或避之犹恐不及。通
过语音信息对上古历史的研究领域,竟而被误导到几乎完全“失声”
的状态。

就历史科学来说,繁琐考据的时代应该结束了。前人没有留下更完备
的史料,也是“历史”的一部分。这个无法抱怨的现实,为我们留下
的是一片施展思辨、想象和洞察的广阔空间;而“过去”既没有必要,
也没有可能去精确地重现了。历史科学应该去解析现成的史料,发现
新证据,调用新方法,来重构一个较合理的模型,去逼近人类社会的
各个真实过程。

这次,台湾《历史月刊》社长东年先生,又命我写几篇文章,准备出
一期关于中国北方民族研究的专辑。我首先以这篇〈中国北方诸族研
究始末〉来介绍本人学术研究之乐趣,并表达对前辈周策纵先生、唐
德刚先生和台湾《历史月刊》编辑部的敬仰和谢意。

原载台湾《历史月刊》二○○三年六月号
二○○六年三月三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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