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伊塔事件”改变的三代哈萨克族人 (中国论坛)
被“伊塔事件”改变的三代哈萨克族人
巴克图口岸
哈萨克斯坦从中国进口农产品的货 车经过巴克图口岸
开着拖拉机出国的哈萨克族男子
中哈边境线和远处的伟人山
撰文:陈芳(发自新疆塔城)
伊塔事件:1962年4月,几乎没有任何征兆,大批拖儿带女的边民涌向新疆伊犁霍尔果斯、塔城巴克图等口岸,手里拿着清一色的“苏侨证”,高呼:“我们要到苏联去!”滚滚人流如潮水般在边境地区涌动三天三夜,最终6.7万多边境居民,穿越3000多公里长的中苏边界,涌向苏联。这便是震惊中外的“伊塔事件”,也是二战以来最大的一次国际间边民外逃事件。逃离的6.7万边民中,仅塔城地区就有4万多人,大多为哈萨克族。
核心提示:
一脚跨过边境线,身后是近30年的骨肉分离。丈夫在那边、妻子在这边。离开的人回不来,留下的人去不了。长长的铁丝网,两边是两个世界。
1962年的“伊塔事件”那段历史,在新疆,要用三代人来遗忘;到哈萨克斯坦的人,也用了三代方才立住脚。直到上个世纪90年代,自由行,亲人才得以相见,那是怎样的感伤。
如今,在巴克图口岸,两国人往来自由,没有煽动与被煽动,没有意识形态的阻隔。哪里是家、哪里是国,每个人清楚得很。
莎娜、玛依拉、加尼别克,三个年轻的哈萨克族人,都已经不知道“伊塔事件”,如今,他们听着周杰伦、潘玮柏的歌,向往着心中的北京。在与莎娜和玛依拉告别的时候,当得知凤凰网编辑来自北京后,两个人同时张大了嘴巴,同时发出尖叫。
巴克图口岸:开着拖拉机出国去
2010年10月27日,塔城,秋高气爽,被霜染黄的白杨在阳光下泛着点点金光。
自塔城市向西行驶,路直通巴克图口岸。道路两旁农九师的各个农场已将庄稼收割完毕,新播种的麦子已经长成绿油油的一片,偶尔一两个牧民赶着羊群牛群走过,远处枯黄的芦苇和白杨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再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那座山在哈萨克斯坦境内,却被这里的人命名为“伟人山”,当地人称从某一角度看像毛泽东。
路上车辆行人稀少,偶尔一两辆大货车急驰而过,从车牌号和车皮可以看出,这些车是哈国的,来中国进口商品。还有几辆拖拉机从身旁经过,沿着x团x连的路开下去,他们是驻扎在这里的兵团人,1962年“伊塔事件”后,兵团人接到命令,从乌鲁木齐、石河子等各地驻扎塔城个农牧场,实行“三代”工作,自此便未曾离开。距离国门最近的村庄不是哈萨克族人的牧场,而是兵团人驻守的连队。
一座绿色砖瓦城墙式建筑出现在眼前,巴克图口岸到了!两辆大货车停在路边,着黑色夹克的哈萨克司机拿出证件接受边防战士的检查,高大帅气的哈萨克族边防战士巴和卓力是塔城本地人,除了自己的母语,还能说一口流利纯正的汉语;另有几个战士上车检查。
两辆车上装的都是中国出口的果蔬农产品,巴克图口岸的过货主要是对哈萨克出口的农产品,还有机械产品,而从哈萨克斯坦进口的物品由于哈国的限制寥寥无几。检查很快完成,不到十分钟,一辆大货车即可放行。同时又有几辆大货车从哈国方向驶来,车牌号和车皮上写着哈萨克语,车却是中国制造。
另有一辆中巴车满载乘客驶来,他们到哈萨克斯坦经商或探亲,车上还放着他们的行李。中巴车从我们的边检站送到不远处哈国的边检站,他们再搭乘车辆驶向哈国村镇、城市,距离巴克图口岸最近的哈国镇子只有60公里。一辆满载乘客的中巴从哈国边检站驶来,有汉族也有哈萨克族,亦是经商或探亲,巴克图口岸距离塔城市只有12公里。
即将离开巴克图口岸,忽然看见一辆拖拉机停在路边,拖拉机上满载着自行车、水壶、桌子、毯子等各种生活用品。一个哈萨克族青年跳上拖拉机,笑呵呵地用汉语跟我们打招呼,原来他要去哈萨克斯坦定居!夕阳下,这位哈萨克族小伙子开着他的拖拉机,上路了,跨过这百米的边境线,到对面的哈萨克斯坦追寻自己的梦想了。开着拖拉机出国去,过几年,他同样可以回来……
1962,跨过边境线分离30年
曾经,他们一脚跨过边境线,身后是30年的骨肉分离。
1962年春夏,大批边民拖儿带女,赶着牛羊,潮水一般涌向伊犁的霍尔果斯口岸;很快,塔城地区各个县乡的哈萨克牧民也潮水般涌向巴克图口岸。一瞬间,整个塔城市如同一座空城。这一年,木拉提--衣留汉刚满六岁,至今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亲戚朋友一夜之间就见不着了,整个塔城没什么人,空空的。”
1962年,当大多数人选择离开时,木拉提一家留了下来。此时距离他的父亲从苏联回国刚满9年。木拉提的父亲出生在塔城,曾经在吉木乃任派出所所长。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个个人,在大时代面前,个人命运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1945年,木拉提的父亲逃亡苏联,直至1953年才回国,与其一同回来的有800多人。
1945年,正值“三区革命”结束。1944年11月7日清晨,哈萨克民族军在苏联暗中资助下,攻占市内各重要据点,成立了东土耳其斯坦共和国,首都伊宁,中国政府守军连同避难的3000汉族平民退至机场,激战87天后失守。1945年初,民族军控制了伊犁、塔城、阿尔泰3区。这就是后来著名的伊宁事变,或称“三区革命”。
1953年,赫鲁晓夫任苏共中央第一书记,中苏两国社会主义道路发展模式一致、国家利益基本一致、双方对国家之间存在的矛盾都采取了积极化解的态度,开始进入蜜月期。在这种大背景下,逃亡苏联的人得以回国。
在苏联的8年,木拉提的父亲什么杂活都干过,木拉提的母亲一直留在新疆等待。从东北一路辗转到乌鲁木齐,能使用汉语、俄语、哈萨克语的父亲先后做过翻译、保镖和老师。1962年,一家人从乌鲁木齐回到塔城,然而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座空城,原来的亲戚朋友都不在了。此时距离“伊塔事件”发生刚刚一个星期。
虽然亲戚朋友不在了,但木拉提一家至少还是完整的。这一年,无数个原本和美的家庭妻离子散。已年届60的毛肯便经历了骨肉分离之痛。“伊塔事件”发生时,毛肯正在乌鲁木齐读大学,等他回到家中,只有空荡荡的房子,父母兄弟姐妹都已经走了,他们走得那么匆忙,都没来得及跟毛肯打声招呼。木拉提说,“这样的情况,在塔城多得很。还有很多是丈夫过去了,老婆留在这边,然后各自成家。当时很多人以为还可以像往常一样归来,但一周后边境线突然关闭了”。
那边的人回不来,这边的人过不去。
塔城:被“伊塔事件”改变的三代哈萨克族人
受访人毛肯的妻子莎娜和玛依拉,被“伊塔事件”改变的三代人
当年见证“伊塔事件”的哈萨克族人多半已步入暮年,他们中有跟着父母一起留下的,也有饱尝骨肉分离之痛,一个人留下的。这些人此后有着相同的命运,被戴上“里通外和”的帽子,下放到农场基本失去人身自由近二十年。
对于那段历史,这些老人情绪依然激动,却不愿再提。与他们一起遭罪的还有他们的子女,如今正值中年,尽管那时他们还懵懵懂懂,但由于受到父母牵连,在学校常常被欺负的阴影依然深埋心底,上大学、找工作也都遭遇不公,“伊塔事件”对他们所造成的伤害并不比父辈浅,他们的情绪虽比父辈平和得多,却也选择淡忘。因为自己错失了上大学的时机,他们格外重视子女教育,“伊塔事件”之后成长起来的第三代哈萨克族青少年,载着父母殷切的希望,接受着大中专教育,听着流行歌曲,希望毕业后谋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已经不知道“伊塔事件”是什么……
逃亡到那边的人,不管是知识分子还是白丁,统统被发往边远地区放羊,一呆就是十年,在荒芜人烟的地方,意志被慢慢消磨,纵使无限的后悔也无法归家;他们的子女与牛羊为伴,辗转于各个牧场,有能力的人渐渐离开牧场来到城市;这才换来他们的子女可以与当地人同享一片天空的机会。
一段历史,要用三代人来遗忘;而逃亡到哈国的人,也恰恰用了三代方才立住脚。逃亡的人回不来,留下的人去不了。
由于中苏关系恶化,长长的铁丝网,在40多年前,将逃亡的人和留下的人阻隔,多少家庭在“伊塔事件”中妻离子散,并失去音讯近20年。一切都在时间中慢慢磨平。
直到上个世纪90年代,自由行,亲人才得以相见。如今,在巴克图口岸,两边的人往来自由,没有煽动,没有裹挟,没有意识形态的阻隔,哪里是家哪里是国,每个人清楚得很。
木拉提在车里向我们讲述着他上小学时的遭遇。“因为父亲被戴了帽子,我上小学时总是被区别对待。那时,也就10岁,读小学。每次班里开会,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指着我厉声道:'木拉提,你起来!到外面去!'我们这些'右派'分子子女只好到外面,偷偷地哭,然后再回到教室。老师这样一整,其他同学也经常欺负我们。那是多大的打击啊,你想想,一个10岁的孩子!”
之后,考大学、找工作,往往没有他们的份儿。木拉提在农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专门开拖拉机,一呆就是十几年,直到1989年才去大专进修,1991年回到城市。
毛肯的三个女儿和二个儿子也有着同样的遭遇。“上学的权利都没有,就是劳动。”毛肯的妻子那时觉得对不住孩子。好在毛肯自己是老师,学校不收,他可以自己教孩子。如今,他们的子女还都不错,一个是大夫,两个是老师,还有一个在乌鲁木齐做生意。
虽然历经磨难,木拉提和毛肯对如今的生活却是满足和珍惜,一切沧桑、悲欢在岁月中淡去。木拉提的父亲已经去世,如今的他在塔城市政协任副主任,再过几年即将退休,就可以安享晚年了。
毛肯一大家子如今生活得也很幸福。儿女在外工作,两位老人守着大院子和七八间房子,城市改造这些房子已经列入拆迁计划,届时将得到一笔不菲的补偿。我们到达毛肯家时,不巧他出国去探亲,没能遇见。
1990年,与家人失去联系近30年的毛肯,终于带着妻子在哈萨克斯坦见到了父亲母亲兄弟姐妹,毛肯家的相册中还保留着当时全家十几口人团聚的照片,虽然被阻隔近30年,然而血浓于水的亲情却打不散,毛肯父亲的老照片一直挂在房间的正中央。如今,毛肯的父母都已不再人世,只有几个弟弟以及侄子在那边;而毛肯在塔城也已经有了一大家子人,他清楚自己的家在哪里。
他们的后辈,无论在哪边,如今都可以自由往来。
哈萨克族年轻人的北京梦
木拉提有两个儿子,大儿子2004年毕业于新疆电大,如今在塔城市环保局工作;小儿子今年即将从北京体育大学毕业,“这几年,塔城不好找工作。他将来可能选择在哈国与中国之间做生意。”木拉提说,他的小儿子正奔波在哈国与中国之间忙着做市场调研。
据了解,由于新疆就业难,有不少年轻人因为懂汉语与哈萨克语,大多选择去哈萨克斯坦做生意。另据了解,不少父母为了孩子将来好就业,让孩子在哈萨克斯坦读初中高中,再以留学生的身份考中国的大学。但能做出这种选择的人,首先家庭有一定的经济实力,其次有亲戚朋友在哈萨克斯坦。
对于大多数的哈萨克牧民来说,这种选择显得太奢侈,他们寄希望于子女将来能在镇上、县上、市里找到一份工作养家糊口,而为了让孩子找到一份工作又不花太多钱,他们只能选择中专。
今年19岁的莎娜,来自乌苏市甘家户牧场,如今在塔城地区中等职业技术学校学习财会专业。她原本想读大学,但看到那么多大学生毕业找不到工作,家人就给她报了中专。作为家里唯一的孩子,父母对莎娜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希望她快点长大,快快挣钱,养活自己。莎娜的同学玛依拉来自裕民县一个贫困家庭,家里有四个孩子,她是老二,之所以选择中专,则是因为家里条件不好。两个即将毕业的哈萨克女孩,对自己的未来却是一片迷茫,她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到工作,“如果找不到就继续上学。”莎娜低声说到。
22岁的加尼别克,家在托里县一个牧场,家中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16岁初中毕业后,他就出来打工。因为那一年,家里遭遇了一场变故,欠了几十万元的债务。加尼别克最初在姑姑的饭馆里打工,17岁离开家来到额敏县,在一家水泥厂当起了搬运工,搬运是一项繁重的体力活,工资也会高一些,每个月工资4000多元。5年后,加尼别克因为遭遇车祸离开水泥厂,5年辛劳下来,挣的钱全部用来给家里还账,自己却少了一根手指。加尼别克回到了家里,他说自己以后准备种地。
加尼别克有几个同学去了哈萨克斯坦,在中国老板的透明胶布厂打工,每个月2500元。
他说自己还是喜欢新疆,喜欢乌鲁木齐,不打算出国。“他们有的觉得那里好,准备在那里娶亲定居,我还是喜欢自己的家。”在加尼别克的心里,不仅乌鲁木齐好,他还向往北京。莎娜和玛依拉同样有着北京梦,莎娜有一个哥哥在北京,她说自己想去北京,想看看电视里的那些地方。
莎娜、玛依拉、加尼别克,三个哈萨克族青年,都已经不知道“伊塔事件”,如今,他们听着周杰伦、潘玮柏的歌,向往着心中的北京。在与莎娜和玛依拉告别的时候,当得知笔者来自北京后,两个人竟同时张大了嘴巴,同时发出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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