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城镇化“大跃进” 农民成为受害者

来源：经济观察报 作者：刘金松

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刘振洪，回忆起十多天前的农村老家的暴力冲突，依然心有余悸。作为一个教了30多年物理的中学老师，刘振洪始终觉得自己是一个比较平和的人，“既不挑头，也不拖后腿，别人咋办咱咋办。”

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一场征地纠纷中，自己却成了暴力打击的对象。7月17日，因阻止施工方用推土机强推其耕地，他被一群不明身份的人员打昏在地。刘振洪所在的刘堡村，正在进行新型农村社区建设。该社区是河南省兰考县正在推行的24个试点社区之一。

河南省内，已经启动建设的类似社区近2000个，已经完成规划的新型农村社区近万个。一场改变数千万人生活方式的“造区”运动正在河南各地上演。

自上而下的强推之下，掺杂着各方利益诉求的“民生工程”，正在演变成一场运动式的城镇化“大跃进”和瞎折腾。

一步到位！强制“农村城镇化”典型

刘振洪所在的南彰镇刘堡村位于兰考县东北，紧邻山东，属于豫鲁两省交界地带。即便在兰考这个国家级贫困县里，这里也属于较为欠发达地区，村里的房屋甚至还有砖土混合结构的，村里以农业种植为主，年轻人则多外出打工。

建设中的刘堡社区占地360亩，与村子一路之隔。目前已完成70多套房屋的主体建设，成排的两层小楼颇显气势，水、电、路等配套设施尚未完工。

刘堡社区是河南省兰考县正在推行的24个试点社区之一。根据该县规划，未来十年间将全县451个行政村整合成为146个新型农村社区。

兰考的新型农村社区建设是河南的一个缩影，目前在河南省内，新型农村社区建设正在成为各级政府主推的重点工程，并被认为是推进新型城镇化攻坚战的重要载体。

新型城镇化是河南建设中原经济区过程中提出的新概念，与传统城镇化不同，新型城镇化更强调对整个城市空间的规划，更强调城镇化对整个社会经济、工业的拉动作用。

在城市体系上，新型城镇化则突破了传统城市梯次的划分，将新型农村社区列为城镇化的组成部分，从而形成国家区域性中心城市、地区中心城市、县域中心城市、中心镇、新型农村社区的五级城镇体系。

河南省社科院经济研究所所长完世伟认为，新型农村社区建设是河南推进新型城镇化的切入点，是以城镇化的理念改造农村，以公共服务均等化覆盖农村，让农民实现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的改变。

在兰考所在的开封市，下发有《关于加快推进新型城镇化攻坚战的实施意见》，该意见也明确提出，“以新型农村社区建设为切入点，全面推进新型城镇化”，并计划把开封市2381个行政村规划整合为数量不超过1000个的新型农村社区，2015年建成260个，2020年全市1000个新型农村社区全部启动。

为在新农村社区建设中“培育典型、打造亮点”，开封市委、市政府办公室下发通知，要求所辖县区党政领导挂牌分包新型农村社区工作。要求每人分包新型农村社区，从政策和资金上给予重点倾斜、重点扶持，使之早出形象、早见效果。刘堡社区的分包领导即为兰考县副县长吴长胜。

同大多数被政府阶段性强调的重点工作一样，新型农村社区建设同样出台有严格的奖惩制度：在新型农村社区建设中，能够按时圆满完成建设任务，且规模在1000户以上、成效显著、典型引领作用强的社区，其所在乡镇(涉农办事处)党委书记，经考察符合党政领导干部任用工作条例的，同等条件可优先提拔重用。

对未能建成1个1000户以上的新型农村社区，或有1个乡镇(涉农办事处)的新型农村社区未能启动的县区，均实行“一票否决”，取消一切奖项，乡镇党委书记一律免职。

兰考县则规定，对2012年底未能启动新型农村社区建设或达不到建设规模要求的乡镇，实行“一票否决”，取消一切奖项参评资格，党委书记一律免职、一年内不予安排，乡(镇)长三年内不得提拔重用。

“一票否决”下的暴力冲动

根据刘堡社区公示牌上显示的信息，该社区计划的建设完工期限正是2012年底。刘振洪回忆，在暴力事件发生之前，曾有南彰镇的两位工作人员和村委会的人去找过他，第一次的时候说是要占用他的耕地，提前跟他打个招呼。

刘振洪说，他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只是说，这次占用的不止他一家的地，还有其他几户人家。“你得给人家做好工作，只要其他几家同意，我也没意见。”刘振洪还向前来打招呼的工作人员建议。

麦收前后，镇上的工作人员又来找他，只是这一次态度开始变得蛮横。刘振洪也不示弱，当场就回击说，“你们这样毁坏基本农田，是违法、违规行为。”随后，刘振洪还给开封市政府拨了市长热线电话，工作人员很重视，还专门把问题批转给兰考县政府，让调查处理。

这次告状之后，镇上的人在第三次找刘振洪时态度好多了，不过依然没有最终达成结果。事情也就慢慢僵持了下来。

7月17日，有村民告诉刘振洪，有施工队正在用推土机推他们家的玉米。刘家的这块地紧靠刘堡社区的3亩地，正好在社区配套设施建设范围内。

刘振洪的弟弟最先向施工现场赶去，刘振洪和其儿子刘中锋紧随其后。据刘振洪讲述，在施工现场，其子刘中锋在制止推土机毁坏庄稼时，有一不明身份人员持铁锹向其铲去，他急忙用身体护住了儿子。自己却被打昏在地。

看到刘振洪已经躺在地上不能动弹，一帮身着各色休闲装、手持统一棍棒、砍刀的不明身份人员开始围殴刘振洪的弟弟。事后的伤情鉴定显示，刘振洪的弟弟头上有超过5厘米的刀伤，身上多处受棍棒硬伤。在医院治疗十多天后，尚只能躺在床上，不能自由行动。

刘振洪认为，这是一起有预谋的雇凶打人的暴力事件。据其回忆，当天到现场后，就发现不远处的公路上停有五辆车，有面包车、有轿车，几十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也聚集在现场。

目前，事件的真相尚未完整呈现，当地派出所正在调查之中。不过从事发现场拍摄的一张照片显示，在围殴刘振洪弟弟的十多个打手中，一身穿深蓝色短袖、手握砍刀者被指认为镇政府工作人员。在暴力袭击现场，刘堡村支书也在不远处一简易房内观望。

南彰镇党委副书记栗书凯在接受本报采访时也承认，拍摄于现场的图片中，穿深色短袖、手握砍刀的男子确是镇政府工作人员。不过，他否认该工作人员参与了暴力袭击事件，其解释称，该工作人员之所以出现在现场，是因为碰巧路过，发现暴力袭击事件，前去制止。“为了把刀夺下来，手都夺流血了。”栗书凯说。

对于新农村社区建设规模不达标，而在政绩考核中“一票否决”的压力，栗书凯表示，没见过相关的文件，也不了解相关情况。

利益分享：农民成为缺席者

在河南省内，新型农村社区被赋予了多重使命，除改善农民居住环境这一功能之外，还具有为工业化、城镇化腾挪建设用地指标及拉动投资的重任。

作为农业大省，河南既要推动工业化、城镇化，还要保粮食安全，建设用地指标短缺是其多年的发展瓶颈。以2011年的用地需求为例，河南工业化、城镇化用地指标大约需要60万亩，但实际获批的只有20万至25万亩左右。

而经过近几年的挖潜，能够腾出的用地空间已十分有限。目前河南最有潜力的就是农村集体建设用地的开发利用。据河南省政府发展研究中心主任王永苏估算，按照实现农业现代化的标准，实现剩余劳动力向城镇转移，通过对农村宅基地的复耕，可腾出超过500万亩的农村建设用地指标。

根据刘堡社区的设计，将原来的村落改造为新型农村社区后，可以节约840亩耕地，整个兰考县完成新型农村社区建设，约可腾出近10万亩耕地。

投资上的拉动同样不可小觑。根据兰考县委农办的测算，完成全县新型农村社区建设，包括基础设施、房产、配套设施等投资，共计需400亿元。以此为参考，未来十年，河南省108个县完成新型农村社区建设，总投资将达到4.32万亿。

宏观数据之外，腾挪出土地指标的地方政府也可从中分得一杯羹。根据设计中的河南土地指标跨区交易模式，握有新增用地指标的区域可以通过用地指标跨区交易，分享土地增值收益。

多年没有创收机会的河南农村基层村委会，也可借此捞一笔。刘堡社区建设中的采购、施工、财务均被村委会主要人员及其家属把持。

失去家园，交出了土地，搬进费用高昂的新社区的农民，其利益和保障最不确定。在各级政府“权本位”划定的利益分享，农民却成为缺席者。在刘堡村，一位刚刚盖了楼房的村民担心，这所好不容易才建起的房子，将在新型农村社区的建设中化为乌有。刘堡村至今尚未有旧屋拆除及宅基地腾退的补偿办法，所以原有村子继续占着宅基地。

正在读硕士研究生一年级的刘中锋，在这个暑假意外经历了暴力夺地事件。“十年之后，我们还会认为它好吗？”刘中锋说。复杂的利益纠葛，正冲击着传统乡村的宁静。如今，在这个曾经生活了20多年的村庄，刘中锋每天出门都要由练过武术的堂弟做保镖。

现实是，新型农村社区建设这个“看上去还挺好”的民生工程，正在官本位和“强制性”的权力博弈中，变成一场“大跃进”，农村新社区占用了大量耕地，老村子并未腾出来；农民失去耕地没得到应有补偿，却引起各种利益矛盾，一齐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