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时期：中华民族融合与分裂

中学历史课本里南北朝时期有个人物是非提不可的，那就是北魏孝文帝元宏。

课本之所以要提孝文帝，是因为他搞的田亩赋税改革均田令，更重要的是因为孝文帝改制，就是他迁都洛阳，下令整个鲜卑民族全面汉化，禁断鲜卑习俗，强令鲜卑人改汉姓，衣汉服，学汉语，还有鼓励鲜卑跟汉人串种，自己也带头跟汉族联姻。

为了全盘汉化的改制，元宏的决心是很大的，自己的儿子拓跋恂反对改制，他不惜一杯毒酒把儿子送上了天。

在我们这些现代人眼里，元宏可谓是汉民族文化发展的大功臣，但是如果我们换个角度，从鲜卑民族文化的角度上来看，这家伙可谓是数典忘宗的典型。

注意，我虽说元宏数典忘宗，却没有说他是一枚鲜卑奸。这是因为元宏的出发点，仍然是自己这个鲜卑统治阶层的利益，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尽管在民族文化上发生了如此强烈的改变，统治阶层主体仍是鲜卑贵族。做为鲜卑王朝的皇帝，元宏只是企图用行汉文化的鲜卑民族来统治国内汉人而已。

课本书写元宏的笔调是极为赞扬的，因为他的这一决策对汉文化是有利的，和满洲人的留头不留发相比，最大限度保留了汉民族的特色，表现了一个鲜卑上位者对一个被统治民族的尊重，他的这种尊重，甚至几乎卑躬屈膝到了有点儿恬不知耻的地步。

这就像是小说里刘备三请诸葛亮的桥段，刘备毕恭毕敬到了极点的态度，给后世无数准备给上司舔屁股的人带来了极大的 YY满足。

只是他们有意无意忽略了最关键的问题，无论再怎么谦卑，刘备也还是BOSS，是头儿，至于诸葛亮无非是个农民兼准马仔兼准忠狗。等当了刘备的马仔之后，还是得亦步亦趋跟在刘备身边支招，一口一个“主公”地叫着，刘备没主意的时候诸葛亮还算是个人物能摆摆谱儿，打夷陵的时候刘备一心报仇不尿诸葛亮了，诸葛就屁也不顶一个。

元宏的全盘汉化也是如此，上位者才是有决定权是否要尊重被统治者的角色，所以没过多久，这种表面光的驴粪蛋儿工夫就遭到无情现实的冲击并且破了产。而关于这一点，历史教科书却采取了回避的态度。

天底下就没有尽善尽美的事儿，任何事物都是双刃剑，有正就有负，有好就有坏。所以大约是元宏全盘汉化路线又过了 30年，他迁都政策的负面作用渐渐出现了：南迁并承袭了汉化的鲜卑门阀贵族跟留守镇卫四方的鲜卑和其他各族边地将士之间，政治地位越来越悬殊，福利待遇的差别也越来越大。

终于北方六镇的军民率先造反，紧接着河北关陇地区也起兵响应，北魏王朝摇摇欲坠。居于秀荣川的羯胡首领尔朱荣趁势崛起，就像汉末的曹操一样，尔朱荣凭借他掌握的强大的鲜卑骑兵扑灭各地造反实力，然后控制了北魏政权。

尔朱荣虽然像曹操一样建立了霸业，但他的脾气野心还有手腕却更像董卓，骄横跋扈，大杀公卿，结果导致他的下场也跟董卓相差无几：被皇帝找了个借口骗入宫，然后下狠手把他宰了。

此后北魏朝廷的变乱就好像汉末的翻版一样。北魏版董卓虽然挂了，但各地尔朱家的残余势力如李傕郭汜一般反攻倒算，打下洛阳重新掌握了朝政，这些羯胡兵痞也与李傕郭汜的德行一般无二，搞得全国乌烟瘴气，史书形容是“割剥四海，极其暴虐”。“割剥四海”，啧啧，这形容词看着都觉得糁人。

原先元宏的全盘汉化政策还是挺有点儿效果的，南梁大将陈庆之趁北魏大乱时候北伐到洛阳，见到洛阳的繁华和佛寺，不由自惭形秽，后来被尔朱荣赶回建康后跟人说：“我原以为中原文化的道统都在咱江南，自打去过洛阳，我再不敢说这话了。”可自打尔朱荣还有他的残渣余孽率领如狼似虎的边地鲜卑兵入主朝廷以后，可以说，原先的全盘汉化成果就全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可是别忙，这种民族文化上的反复波动并未到此为止，正相反，变本加厉的文化反攻倒算才刚刚开始。

领导这波鲜卑文化大回魂的弄潮儿，却恰恰是个生在边地被鲜卑通化的汉人，他就是高欢。

高欢原先在六镇起义军里干过一阵子，随后又投奔了当时风头正劲的尔朱荣。凭借他的谋略和武功，很快就得到了尔朱荣的重用。尔朱荣挂了之后，他的从子，也就是北魏版李傕郭汜的尔朱兆掌握朝廷大权，高欢起兵反对并消灭了尔朱兆，控制了华北平原的大片土地，并且掌握了朝廷的大权。如果说尔朱荣是北魏版董卓+曹操，那高欢就是北魏版的曹操+司马懿了。

网上很多小白对高欢很有好感，无他，因为高欢从血统上来算，应该是个汉人。可是我得说，这家伙只有一层汉人的皮，从肉到血再至骨头，全是鲜卑得不能再鲜卑的鲜卑人。前头说过，全盘汉化的元宏是个数典忘宗的家伙，但他算不上是背叛本民族的鲜卑奸，但这个鲜卑名为破六浑的高欢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汉奸。因为他的统治，从一开始就是代表鲜卑贵族的。

高欢起家，全靠强悍的六镇鲜卑兵，到控制朝廷的时候，他的鲜卑兵已经有30万户，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为了全力拉拢六镇鲜卑集团为自己服务，这家伙在全境实行和当年元宏完全相反的政策，全盘鲜卑化，走大鲜卑主义路线。

在他的统治区内，强令通行的是鲜卑语，他要求所有朝廷的文书记录以及下放的律令一律都必须使用鲜卑文字，穿着打扮必须是鲜卑服装，流行的必须是鲜卑乐器，不懂鲜卑话你就别想当官。鲜卑贵族把汉人当奴隶看待，歧视迫害不在话下。朝廷上下一派胡风，完全是走回五胡十六国的老路去。

所以我说，高欢是个彻头彻尾的汉奸，这混蛋不光是数典忘宗，而且他的统治阶层几乎全是鲜卑贵族，高欢的统治是完完全全代表鲜卑人的利益，而把汉人当脚底泥的，纵然有那么几个姓高的亲戚在说鲜卑语方面表现得颇强硬，颇汉人，那也是极少极少的，而且这极少极少的人敢这么干也是因为他们是高欢的亲戚。

有趣的是，当时和高欢这个大鲜卑主义的汉奸平分北方天下的，却是另一个不折不扣的鲜卑奸，宇文泰。

宇文泰也是先参加六镇起义后归顺尔朱荣的军阀。宇文鲜卑本出自匈奴人，匈奴帝国崩溃后，宇文部向东投奔了鲜卑，而且混得不错，东汉时期鲜卑统一了北方草原，宇文家族在檀石槐鲜卑大联盟时还当上了鲜卑东部大人，此后就变成了鲜卑人中的一支。

高欢干掉尔朱兆掌握北魏大权的时候，宇文泰还是尔朱氏关陇军团中一个中层军官。高欢为了控制关陇，于是联络人暗算杀了这支军团的主将，主将死了，可可军团却没能被高欢的人接管：大伙儿推举了宇文泰当军团首领。

没过几年，北魏皇帝密谋消灭高欢不果，于是从洛阳向西逃跑，宇文泰勤王迎驾，簇拥皇帝迁都长安。高欢一见皇帝居然跑到关中去了，赶紧在邺城又立了一个皇帝。这下热闹了，高欢宇文泰俩人通过俩皇帝都自称是自己才是北魏中央政府，另外一个是妄图分裂的叛贼，于是北魏一分为二，史称高欢拥立的皇帝为东魏，宇文泰的则是西魏。

应该说，宇文泰这个鲜卑奸，也不是自愿的，是生生被现实给逼的。

跟高欢的东魏相比，西魏惨得要死。高欢30万鲜卑兵，只要动武轻轻松松就十几万人奔西杀过来，可宇文泰才不过四五万；高欢的地盘是现在的华北，河北河南山东山西，这才当时是首屈一指的膏腴之地。宇文泰刚起兵的西魏才不过陕西甘肃东部那巴掌大一点，正是要粮没粮，要兵没兵。

在这样严酷的现实面前，为了能够和高欢东魏的庞然大物对抗，宇文泰被迫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锐意革新，与关陇汉族豪强达成政治联盟。他是真真正正地和汉人分享统治权力。

为了团结汉人，宇文泰还采用古代的周礼，美其名曰恢复汉制，由于关陇军团一群丘八老粗谁也不懂，于是各项礼制大都是望文生义，搞得乱七八糟，可笑之极。但经过了几代人的努力，由西魏至北周，最终走上了一条胡汉交融的新路。

府兵制就是典型。这是宇文泰把鲜卑部落兵制和周官六军结合成八柱国24大将军搞出来的杂交品种，最终结出了丰硕的穗子。

宇文泰的后人篡夺了西魏成北周，高欢的后人也篡夺了东魏成北齐。

于是，秉持着胡汉融合政策的北周鲜卑皇帝，对抗秉持着大鲜卑主义的北齐汉人皇帝。

这是两条迥然有异的民族路线的竞争，最终优胜劣汰，北周胜利了。

此后由北周至隋又至唐，虽然又经历了一番动荡，可关陇集团的统治，还有国家的民族路线，始终是一以贯之，未能动摇的。

自北魏元宏的全面汉化，到高欢的全面鲜卑化，乃至北周隋唐的胡汉交融政策，反复拉锯斗争了数百年，而中国最强音的全新盛世，也就在拉锯之中冉冉升起。

这其中的变化莫测，让我为之沉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