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死病到肺炎：瘟疫对人类文明冲击

中世纪黑死病从黑海之滨的卡法城开始，欧洲人认为起源于蒙古人围城时用抛石机将病死的士兵的尸体抛入城内，后来相继归罪于猫狗、犹太人、外星空气和邪恶的眼神。
油画《死神的胜利》描绘了 14 世纪夺去 1/4 欧洲人生命的那场瘟疫
油画《死神的胜利》描绘了 14 世纪夺去 1/4 欧洲人生命的那场瘟疫
提起人类历史上的瘟疫，除了天花，大家最耳熟能翔的就是黑死病了。
欧洲的现代文明以黑死病为起点，这是我们总能听到黑死病的原因。黑死病后，欧洲进入了文艺复兴。
所以我们先确立一下黑死病的时间坐标和事由。在元末那一段时间，蒙古人打到了欧洲，带去了草原旱獭身上的鼠疫病菌。但这个结论是上世纪末人类才彻底搞明白的。一千年前的人们彻底是懵的，因此才会闹出好多甩锅各类无辜者的笑话。

黑死病以哪个地方为起点，肆虐了欧洲大陆呢？答案是文艺复兴的起点意大利。
最早走出中世纪黑暗的欧洲国家是意大利，尤其是意大利半岛北边的两个天然良港城市——威尼斯和热那亚。这两个城邦以海盗般的方式崛起，让意大利人取代了阿拉伯人在地中海的地位，成为早期资本主义的典范。
卡法现在叫费奥多西亚（Feodosiya），是克里米亚半岛上的主要港口。此处原有一座希腊古城，后毁于匈奴人之手，其后八九百年间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渔村，直到热那亚人建立了卡法城。
几乎和前往北京的马可·波罗同时出发，威尼斯人和热那亚人不约而同地来到克里米亚半岛。热那亚人建立了卡法，威尼斯人则占据了亚速海尽端的塔那（Tana）。于是意大利人又同室操戈，热那亚人赶跑了威尼斯人，占据了整个地区。

克里米亚并非无主的土地，而是属于统治俄罗斯的钦察汗的，热那亚人恭恭敬敬地从钦察汗那里要来这块土地，建立贸易殖民地，垄断了黑海贸易。他们不仅贩卖丝绸皮毛等货物，还贩卖奴隶，因为大骨架的乌克兰奴隶在欧洲和中东非常受欢迎。没想到因此触怒了钦察汗脱脱，他看到自己的军队质量下降，一怒之下于 1307 年兵临卡法。次年热那亚人焚烧城市，逃回意大利，直到 1312 年脱脱去世后，才重新开始克里米亚的热那亚大殖民。
又过了 40 年，卡法在热那亚人手中已经成为中世纪增长速度最快的城市。大约七八万操着不同语言的人挤在狭窄的道路上，整个城市如同一个大集市，港口停泊的船只通常有 200 多艘。从卡法进亚述海，来到塔那，然后走陆路，可以直通北京，这条路就是蒙古西征而新开拓的北商路。

从 1250 年开始的将近 100 年内，由于蒙古西征打破了位于欧亚之间地区的政治格局，中世纪开始了人类全球化的浪潮，位于欧亚商路最南端的卡法适逢其会，借天时地利之便，开始了无止境的扩张。
改变历史的口角
但是，1343 年一件非常偶然的口角改变了这一切，也改变了世界。
虽然生意归生意，宗教信仰归宗教信仰，但在基督徒和穆斯林长期共存的克里米亚难免有些冲突。1343 年在意大利商人和塔那当地的穆斯林之间发生了一次偶然的口角，从相互推搡到大打出手，进而演化成一场大规模的冲突，突然刀光一闪，一位穆斯林倒地身亡。
商人不是豪侠，所带的刀并不是时刻准备和人决斗的。但是商人也有血性，一怒之下也会拔出刀来。热那亚人在人类的历史上屡屡留下巨人的足迹，例如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虽然号称是西班牙海军元帅，其实是位热那亚人。除了他之外，这位在塔那一怒拔刀的热那亚商人也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位无名巨人，因为整个欧洲都要为他的鲁莽付出无法估量的代价。
塔那是热那亚人的天下，穆斯林只好忍气吞声。就在热那亚人以为这次冲突不过是他们治下的一次小小的意外时，一支蒙古大军兵临塔那，自称是穆斯林保护人的钦察汗札尼别要求惩办凶手，被热那亚拒绝后挥军攻城。以寡敌众的意大利人并没有溃逃，而是且战且退地进入卡法，依仗坚固了 40 年的城墙和蒙古人死战。
于 1206～1368 年存在的蒙古帝国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怪胎：蒙古高原上的一个小游牧部落在成吉思汗的领导下，统一了蒙古各部，然后横扫欧亚，其版图只有后来的大英帝国可以比拟。蒙古大军战无不胜，欧洲的君主闻风丧胆，这成为「黄祸」说法的根源。
蒙古人征服了世界，世界上各种宗教反过来征服了他们。在精神上原本处于混沌状态的蒙古人骤然接触文明世界，于宗教信仰上采取拿来主义，无论是佛教、天主教还是伊斯兰教，都统统相信。
被称为黄金家族的成吉思汗的子孙们为不同的信仰而战，也为了不同的信仰相互为敌。成吉思汗之孙拔都征服了俄罗斯，建立了钦察汗国。他的后代们一直在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之间摇摆，即便是信仰伊斯兰教的可汗在位，对基督教也很宽容。
但是一股狂热的伊斯兰化新浪潮正在各处兴起，钦察汗国也不例外。塔那的冲突给了札尼别一个很好的借口，可以将基督教势力彻底赶出克里米亚，甚至剑指西欧。以钦察汗国之实力，踏平一个小小的热那亚殖民点应该和 40 年前一样容易。
数不清的穿着黑色战袍的蒙古军队从四面八方如黑云一样涌向卡法，将城市围得水泄不通。热那亚人除了坚固的城墙外，还有靠海的便利，更重要的是，此时的蒙古大军已经不是蒙古西征时那无坚不摧的钢锋了。
钦察汗国已经相当的突厥化，西征时那些借用于中原和汉人的攻坚技术已经不复存在。而欧洲人并不是西征路上的那些伊斯兰国家，长期以来他们的战争模式就是围城和守城，根本不习惯野战。40 年前的教训让热那亚人把卡法城墙修得异常坚固，而且背靠海湾，不会出现食物供应不足的情况，这一次他们不会再轻易放弃了。
札尼别的大军在卡法城外屯了 4 年之久，终于在 1347 年的某一天从卡法人的视野里消失了。就在这一年的 10 月初，一艘来自卡法的商船来到意大利西西里的墨西拿。
在古罗马的土地上，理论上还没有意大利，只有一个一个的城市小国。松散的政治和处于贸易要道的优势，使意大利享受着繁华。文艺复兴的苗头开始出现，尽管那还只是工匠或者艺术家们从古人遗留下来的艺术品中吸取灵感。如果主教和牧师不反对的话，便用在教堂装饰上。
教会和过去几百年一样，严格地控制着人们的生老病死。从教堂里传出的主的意志就是社会生活的守则。东边，奥斯曼人已经将东罗马帝国赶出小亚细亚，但遥远地区发生的事用不着担心，反正全能的上帝是无所不在的，就如同被异教徒围困了 4 年之久的卡法一样，正是因为热那亚人按时上教堂祈祷，按时捐献，结果上帝保佑了城市的平安。
这个年代的欧洲人，和过去几百年一样，在上帝的阴影下按部就班地生活，没有太多的欲望和追求，就像在祥和的秋天的傍晚中忙碌的西西里人。地中海秋天的风是那么的凉爽宜人，港口船来船往，人们并没有注意这艘热那亚商船，以及从船上下来的萎靡不振的水手和商人，还有几只黑色的小东西。
用不了多久，不仅是墨西拿人，也不仅是西西里人，意大利人和所有的欧洲人就会知道，末日已经来临了。
来自东方的黑死病

14 世纪，黑死病在欧洲流行
几乎在热那亚人下船的同时，瘟疫便在墨西拿流行起来。这种病是墨西拿人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们身上出现肿块，咳血，呕吐，三天后死亡。不仅和他们谈过话的人会跟着死亡，连接触他们的、甚至触摸他们衣物的人都会死亡。
作为罪魁祸首的热那亚人被很快确认出来并被驱除出境，但为时已晚，整个城市陷入死一般的宁静。病人在痛苦地挣扎，没有患病的人丢下患病的亲人，火速逃离这个地狱般的城市。随着避难的墨西拿人，整个西西里都在流行这种瘟疫，这一波流行，夺去了起码 1/3 西西里人的性命。
那艘离开西西里的瘟疫之船于 10 月底抵达家乡热那亚，可是瘟疫的消息已经传开，热那亚当局不让船靠岸。于是船来到法国马赛，把瘟疫带到对此一无所知的港口，然后被马赛当局驱逐。这艘在某种程度上改写历史的船只得继续航行。人们最后一次看到它，是沿着西班牙海岸驶向大西洋，永远地消失在历史之中。
果断的措施并没有给热那亚多少时间，1347 年的最后一天，瘟疫出现在这个城市。12 月底，另外一艘来自卡法的商船回到家乡，水手们病得非常厉害，希望能死在故乡。热那亚人像对待入侵的敌人一样，用点火的弓箭和其他武器将船赶走，但太晚了，和西西里一样，八九万热那亚人中的 1/3 将死于非命。
接下来是威尼斯、罗马、整个意大利、法国、西班牙、英国、俄国，这场瘟疫在 3 年期间起码杀死了 2500 万人，占 1347 年欧洲人口总数的 1/3。其后的二三百年间，它像个幽灵一样一直在欧洲大陆游荡，继续杀死上千万人。这时候如果计算欧洲人平均寿命的话，仅比山顶洞人要高一点：20 岁。
这场瘟疫在当时被称为大瘟疫、大死亡，到了 1833 年，有人根据病程晚期时病人因为内出血造成皮肤发黑的现象，用黑死病来形容这次大瘟疫，从此黑死病这个名词就成为这场瘟疫的统称。

面对黑死病，人们只能祈求上帝
究竟是什么引起黑死病？欧洲人总要找出个答案来。黑死病把人们推进教堂，乞求上帝显灵。发现祷告和圣水都不起作用后，人们开始行动，像往常一样，先把罪恶归之于家畜。猫和狗被打死，扔在大街上。然后很快找到了躲在黑死病之后的「邪恶之手」：黑死病是一个犹太女人从西班牙带到法国的，并且通过一个有组织的犹太青年团在欧洲各地散布。于是整个西欧开始对犹太人的迫害活动，难以计数的犹太人被杀死。
法王菲利普六世一声令下，让巴黎大学的教授们发扬前所未有的团队精神，共同研究出黑死病的病因。当时的巴黎大学收容了全欧洲最出色的科学家，巴黎更是西欧的知识之都。
经过几个月的认真研究，1348 年 10 月教授们向法王提交了欧洲历史上划时代的集体研究成果：经过一系列精密的研究计算，这场瘟疫是因为星球之间的邪恶联系腐蚀了空气的结果，因为出现了这种异乎寻常的邪恶联系，外星的气体得以不断地污染空气。
菲利普六世看完这份报告，连忙闭起气来，在几乎憋死自己之前张开嘴巴，开始心疼起历年来浪费在巴黎大学的金币，不免对黑死病有了一丝好感。因为看起来今后几年都用不着再去填那个知识的大窟窿了，这群研究出有毒的空气比有毒的食物和水还危险的教授们已经让黑死病请走了一半了。
其他的学者们还是有不同的看法的。有人认为黑死病是地震释放的气体随风传播造成的；还有一位的理论更为超前：黑死病是通过眼波传播的，让邪恶之眼看了一下就着魔了。
无论是哪种理论，都没有提供有效的预防方法，各地只能各行其是，有的城市严禁可疑的人进入，有的城市严禁集会，连婚礼都在禁止之列，因为人只要一多，病就传来了。
既然最有知识的教授和占星术士也就是这个水平了，有关当局只好求助于那个年代比补锅的社会地位高不了多少的医生了。好歹医生们天天接触病人，或许能从实践中找出克制黑死病的办法。
治疗方面医生各有各的招数，有的处方是吃最难吃的食物—辛辣的、全是血的东西，有的直接客串神父让病人祈祷，还有的在病人家中或门口放火要把恶气烧光。至于预防措施嘛，就是撒丫子，能跑多远就跑多远。最后医生们连自己也不相信了，争先恐后地逃走了，实在逃不动的也坚决不看黑死病病人了。
本来被教会严禁的尸体解剖也可以进行了，而且是奉旨解剖，看看人的身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满地无主的尸体让医生们过了一回屠夫的瘾，也发现了尸体上的淋巴肿大和肺部病灶。
黑死病促使现代医学的诞生，人体解剖成为常规
黑死病促使现代医学的诞生，人体解剖成为常规
对于 1347 年的欧洲人来说，这场瘟疫来的一点道理都没有，他们这些对上帝如此谦恭的人，怎么能够受这样的惩罚？万能的上帝哪里去了？
而被称为驴子脾气的热那亚人，一定要洗脱自己的罪名，他们顺着瘟疫之船的航行，指向卡法，找到了一位历史见证人。此人名叫德·莫西斯，他描述了在卡法围城时发生的事情。根据他的描述，钦察汗国的大汗札尼别下令用抛石机将病死的士兵的尸体抛入城内，于是瘟疫便在卡法流行开了。
中世纪阿拉伯人手稿中的蒙古人攻城场面， 人们认为是蒙古人把瘟疫带到了欧洲，因为他们的攻城方法之一是把携带瘟疫的动物射进被围的城市中
中世纪阿拉伯人手稿中的蒙古人攻城场面， 人们认为是蒙古人把瘟疫带到了欧洲，因为他们的攻城方法之一是把携带瘟疫的动物射进被围的城市中
正是靠着莫西斯的记载，长相非常具有蒙古人特征的札尼别先生便成为比他的先祖铁木真、拔都还著名的蒙古王公，因为他是生物细菌战的祖师爷。
莫西斯的目击证词给了基督徒一个合理的解释，并非他们不够虔诚，他们的主也没有降罪于他们，是异教徒把瘟疫带给了他们，这场瘟疫是真正的「黄祸」。
从黑死病的年代到近代，莫西斯的话被视为不容改变的铁血历史，直到今天还在种种场合出现，甚至出现在非常严肃的作家的笔下。
有些历史毕竟是能够澄清的。近代以来，随着黑死病病源的确认，人们开始怀疑起莫西斯那被认为是千真万确的记载。人们首先发现，莫西斯并非像他信誓旦旦说的那样，是卡法城里的幸存者。钦察汗国大军围城时他根本就不在卡法，笔下记载的是从商人和从克里米亚来的逃难人的嘴里道听途说来的故事，而他在这些本来就水分很多的陈述之上又很意大利化地升华了一番。
意大利的夸张是非常出名的，例如著名的《马可·波罗游记》，自问世以来就毁誉参半，到今天还有无数的情节和中国的人文历史景观对不上号。不是因为他是个瞎编的骗子，而是因为他意大利式的夸张。
对莫西斯记载最大的质疑，一是黑死病的传染性非常强，根据全欧洲各处的记载，几乎是一接触就倒地，怎么还能把尸体运到城墙下面，装好了扔到城里去？仅仅是运输一项，钦察汗国的大军就会灰飞烟灭。
更为可疑的是，莫西斯似乎没有考虑到中世纪时是怎么围城的。那时候打仗动不动就围城，次数多得连看热闹的都厌倦了。欧洲到处是大城堡中城堡小城堡，在没有什么有效攻城武器的处境下，进攻的一方只能围城，直到把一个城的人都饿瘪，没办法活下去了自己投降。
因此一旦围起城来就长年累月，大多数结果是被围的和包围的都筋疲力尽，一拍两散下次接着围。卡法围城也是同样的情况，一围就围了 4 年，非常符合当时欧洲的军事习惯。这种围城方式的一个要点，就是要站得离城墙起码 1000 米远，否则会被城头的箭和火器伤着。莫西斯大概是参考了一战的大炮来为钦察人设计出了能把身体抛到 1000 米以外的投石机。
莫西斯说对了一点，黑死病的确是随着钦察汗国大军来到卡法，然后从这里传到君士坦丁堡和希腊各地，再传到欧洲、非洲和中东的。那一艘被视为邪恶之手的热那亚商船并不是把黑死病带入欧洲的唯一途径。从卡法、君士坦丁堡和其他已经被黑死病光临的地区，黑死病被过往船只不断地带到地中海沿岸的港口，然后向内陆进军。
既然黑死病来自东方，那么它在东方是否留下痕迹？
蒙古的非正常事件
1347 年，当札尼别汗很郁闷地从卡法城解围而去之时，北商路的另一端被称为元大都的北京城内，元帝国的第 11 位皇帝元惠宗孛儿只斤·妥懽帖睦尔的心情还是很舒畅的。妥懽帖睦尔最为人熟知的称呼叫元顺帝，这是朱元璋所封的涉嫌歧视的称号，认为他顺天应人，把江山拱手让给了自己。
元顺帝画像
元顺帝画像
妥懽帖睦尔在位 38 年，死的时候中原属于朱元璋了。他在有元一代的皇帝里面，算是活得长的，也是在位时间最长的。他的帝位得来的似乎是靠运气，首先是他叔叔文宗临死前又成了好人，其次是他弟弟太没福气。蒙古王公们对汉文化没吸收多少，只有一句话让他们彻底地发扬光大，就是「无毒不丈夫」。因此类似元文宗去世前的行为，让人很难理解，算是蒙古王公中的异类。
这位异类异在哪一年？至顺三年，公元 1332 年。元文宗孛儿只斤·图帖睦尔死了。如何死的？史书上照例不告诉你，而且才 29 岁，给你留足了猜测的余地。这么阴险毒辣的人让别人害的可能性不大，应该是病死吧，年纪轻轻得的是什么病呢？
科学家们根据树龄整理出过去 2000 年全球的天气变化，发现其中有 4 年是最大的灾年，其中就有 1325 年，元文宗死之前 7 年。
图帖睦尔在位期间，《元史》也曾记载虫子把桑叶吃光了。好在当时贸易频繁，可以借鉴欧洲人阿拉伯人和其他人的记载。人们发现这段时间，河北一带死者虽然没有到十之八九那么厉害，但是的确有一场大的瘟疫。伴随着瘟疫的，是天下开始大乱。
历史学家相信，这场瘟疫就是黑死病。1331 年被国际上认为是黑死病的起点，黑死病在大都周围流行，第二年 29 岁的文宗死了，之后 7 岁的宁宗也死了，等不在大都的妥懽帖睦尔赶回来即位时，瘟疫流行结束了，他因此很「顺」理成章地得到一个皇位。他叔叔死前的举止也很好理解了，在黑死病那种世界末日的气氛中，图帖睦尔联想到这是老天对自己杀兄的惩罚，在病中和惊吓中赶紧把帝位传给了大哥的孩子。
自汉武帝时开拓的丝绸之路是 1000 多年来欧亚交通的主要道路，此外还有其他几条通道。而蒙古西征后，从里海经蒙古草原到北京，又出现了一条捷径。处于蒙古人的管辖之内，这条道路的路况非常好，以致意大利商人们说，可以找个情妇，一路逍遥地就到北京了。这又是非常意大利式的夸张，和今天的道路比起来，那条路不过是石头不多的荒野罢了。从里海到北京起码也得花上 10 个月到 1 年。马可·波罗就是这样来到北京的。
加泰罗尼亚地图局部，描绘的是欧洲商人带着满载货物的骆驼和马匹在丝绸之路上行进
加泰罗尼亚地图局部，描绘的是欧洲商人带着满载货物的骆驼和马匹在丝绸之路上行进
这条商路的中心是高山湖伊塞克湖，中国古书称之为热海。从这里东去，道路平坦直通中国，西行，或去卡法，或去巴格达，于是伊塞克湖便成了一个非常繁华的贸易中心。考古学家在这里发现了早期黑死病的痕迹，时间是 1339 年，从这里黑死病花了五六年到了卡法。也就是说，黑死病从草原出发，东入大都，西去里海，虽然一快一慢，但对于历史长河来说，都不过是白驹过隙的一瞬间而已。
新开拓的北商路为什么会出现黑死病？因它为侵入了旱獭的领地。
旱獭又名土拨鼠，草地獭，是陆生和穴居的草食性、冬眠性野生动物
旱獭又名土拨鼠，草地獭，是陆生和穴居的草食性、冬眠性野生动物
早年大草原上三五里才见到一个放牧的，旱獭虽然不少，但接触到人的几率太低了。商路开拓后，草原成年累月人来人往，旱獭见到人都懒得跑了。加上 14 世纪上半叶异乎寻常的气候变化，造成旱獭数目剧增，草原上全是地洞。食物的短缺，迫使它们开始进入人类居住地。和其他啮齿类动物一样，它们身上也带有一种细菌，而且是最毒的一型。于是，黑死病横空出世，让人类吞下了一剂猛药。
一剂几乎使人类灭绝的猛药
黑死病在欧洲横行 3 年后，于 1351 年转向伊斯兰世界，留下欧洲人战战兢兢地在废墟中惆怅。此时，在大都的元顺帝突然精神分裂似的，一下子变得荒淫无比，整天和番僧胡天黑地。
红巾起义后，顺帝就成了天下第一倒霉蛋。1352 年后，大疫一场连着一场，社会秩序大乱。这年正月，翼宁、保德州大疫。夏天，龙兴发生大疫。1353 年，黄州、饶州大疫。年底，大同路大疫，「死者大半」。1356 年春，河南大疫流行。1357 年莒州大疫。1358 年，汾州大疫。「两河被兵之民携老幼流入京师，重以饥疫，死者枕藉」。宦官朴不花出钱雇人收埋死者尸体，到 1360 年，京城一共掩埋了 20 余万人。1359 年春夏，鄜州、莒州和广东南雄路大疫。1360 年夏，南方疫病流行。两年之后的春夏之交，又一次出现大疫。
历时两年的大疫，仅大都就掩埋了 20 多万具尸体，这个在中国历史上稀有的疾病记载在国际上也是惊人的。虽然因为瘟疫，很多灾民涌进大都，但基本都是附近的灾民，按照这个比例，整个中国死于瘟疫的总人数绝对不低于欧洲的 2500 万。1200 年中国人口 1.23 亿，到 1400 年只剩下一半，为 6500 万人。其中固然有战乱和蒙古统治下的暴虐，但是起最大作用的还是黑死病。据西方学者估计, 1333 年黑死病在中国的第一波便杀死了 1300 万人, 在整个亚洲估计杀死了 2500 万人。
疾病对人类社会的影响有两种, 一种是长期的病害折磨，人类渐渐麻木了。几十年下来, 人们开始习惯和病魔共存，衍生出来的是更多的迷信乃至邪教。而短期的病害则对人类社会产生强大的震动, 尤其是精神上的。黑死病突如其来, 片刻之间令欧陆沉沦。幸存的人们的精神支柱动摇了，因为万能的上帝在黑死病面前一样无能。
人们的眼光或者回首过去，古罗马古希腊的灿烂文明被重新发现；或者注视自身, 要靠自己的力量而不是祈求上帝而改变命运。黑死病使欧洲的社会结构崩溃, 教会对人们的控制化为乌有。人们的思想得到解放, 「失去的只有锁链」。
工业文明为什么没有在其他地方出现，比如当时领先世界的中国？就是因为其他地方人们的思想还是沿着固有的轨道行驶，依旧畏天命敬鬼神。而在欧洲，很大一部分人因为黑死病而觉醒。我们的先人一样有能力有智慧，他们之所以没有做到, 是因为他们心中的锁链。
黑死病对于文明来说是一剂几乎使人类灭绝的猛药。
烈性传染病也有历史, 也是历史的一部分，但它的历史常常被历史学家忽略。科学家们在寻找预防治疗方法、努力将之消灭的时候，也很少认真考虑其来龙去脉。烈性传染病史的一个关键问题是，该病是自古就存在，由于某种环境的改变而光顾人类社会，还是由于某种变异而出现的新品种？近年来的艾滋病（AIDS）病毒和萨斯（SARS）病毒都存在这个疑问。最早于 6 世纪出现在史料中的瘟疫, 即黑死病也存在这个疑问。
直到 19 世纪下半叶到 20 世纪初, 黑死病在亚洲大流行期间，科学家才确认了黑死病的病因, 它是一种细菌引起的传染病：鼠疫！

「东死鼠, 西死鼠，人见死鼠如见虎」（《鼠死行》, 清·师道南）, 鼠疫流行的时候到处是死老鼠, 所以中国人很容易把这种疾病和老鼠联系在一起。可是在欧洲, 不仅当时没有人想起老鼠的原因, 其后 500 多年间始终没有人联想到老鼠是祸首。甚至到了今天，还有一些希望一鸣惊人的专家隔三岔五地跳出来，高呼黑死病和鼠疫无关。
这些专家反鼠疫说法的证据是反证法，专门挑出鼠疫学说的种种漏洞。但他们没有想到记载黑死病流行的人们不是在写论文, 在那种情况下, 记录的人都病得快死了, 哪里能够准确地描述疾病的症状？以梅毒和麻疹为例，从它们进入欧洲后，其症状已经和最初有了显著的不同，说明疾病在人群中的表现也是「与时俱进」的。
上世纪末, 终于有人想起来科学发展到今天, 已经有方法可以解决这个历史疑案了, 如 DNA 诊断方法。把古人挖出来用一种叫作 PCR 的方法，可以把极其微量的 DNA 大量复制出来，从而进行分析了。专家们在法国南部挖开两个黑死病时期的万人坑, 从死人嘴里把牙齿拔下来进行分析。一个墓地是黑死病初发时期，另外一个是其后一次流行时期。随后一大堆论文发表了，结论就是牙齿里面含鼠疫菌的 DNA。